那天我要回家的時候,已經很晚了。

  從鳳山騎回東港的路途並不短,你必須先經過大寮、到達林園,鑽進林園工業區,再穿過工業區旁一條漆黑的產業道路之後,過了雙園大橋,最後再穿越新園,才能到達東港鎮。過程大約需時四十分鐘,雖然我騎車的速度一向不快,但這趟路途半個小時總是跑不掉的。

  這件事就發生在要鑽進林園工業區的一條小路裡,由於那條路算是連結產業道路的一條支線,即使是白天,也只有大卡車、聯結車、混泥車之類的大型車種經過,鑽小路的汽機車則在少數。路旁都是田地或荒地,也沒有什麼路燈,半夜只能靠車子的大燈照明,經過其實滿危險的。幸好這路線騎慣了,路面也沒有什麼窟窿陷阱,還算可以通行。路邊偶爾會有幾幢房舍,也搞不清到底是住家還是農舍或是工寮?又或許三者都有吧。但我一直很難想像,像這樣的地方,尤其是入夜之後,怎麼會有人願意多加逗留呢?

  所以應該不難想像,當我那天半夜在那條路上看到一個少女的時候,心中有多麼驚愕。

  很抱歉我剛剛的描述似乎把整件事導向一種靈異的氛圍裡,但事實上這件事從頭到尾沒有任何超自然的成份,嗯…應該沒有。那名少女穿著就像你一般會在新堀江、西門町或任何商圈看見的年輕女孩,大概就小外套、小短褲、半統黑襪、帆布鞋,身型看起來國高中年紀。我很清楚看見她有腳,而且正在走動,所以我並沒有懷疑她是人是鬼。只是訝異於她怎麼這麼晚了還走在一條這麼偏僻的路上?難道都不怕發生危險嗎?

  我腦中只來得及浮現這麼一個簡單的想法,未及多想,我的車子就已從她身邊呼嘯而過了。但後來忍不住又開始胡思亂想:一個少女今天出去逛街,或許一不小心和朋友玩得晚了,家裡住得偏僻,所以她搭車到離家最近的站之後,仍得走一段不短而且危險的路途才能回到家。她的家裡有著殷殷期盼、焦急萬分的家人,她自己走在漆黑的路上或許害怕得神經緊繃,而或許一兩分鐘後就有一個心懷歹念的壞人會發現她孤身走在路上…

  我開始有點不喜歡我的想像力,它就這樣不受控制地在我腦海中編織出一篇可怕的社會案件。儘管知道可能只是自己在胡思亂想,但是只要這個結局有百分之一的機率發生,那麼你能坐視一個陌生女孩以身犯險嗎?然而你如果掉頭回去,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,那麼或許明天這個世上就少了一件不幸的遭遇,少了一個破碎的家庭,你難道就不願白費這一番力氣嗎?

  我的內心開始動搖了,所以儘管我離剛剛看見少女的地方已經過了一段不小的距離,但我還是掉頭騎了回去。

  但是問題來了,就算我回去了,我該怎麼幫她呢?我充滿善念地只是單純想保護她回家,但是好人壞人都沒有證件可供證明,她怎麼知道我是何居心呢?面對一個陌生男子,搞不好對她而言我反而更像是一個威脅。總不能直接說:「嘿,小姐,我是個好人,上車吧,我只是想安全地保護妳回家。」這樣吧?

  好,那麼我們不要主動邀請人家上車,轉而化積極為消極,我只是跟在妳後面,確保妳有安全地到家總行了吧?唔,好像還是不行,在她的眼中看來,我一定像是個不懷好意的癡漢,尾隨著她伺機想做出什麼可怕的舉動。到時她如果報警,我也是百口莫辯。

  那…我只是過去跟她說聲:「小姐,怎麼那麼晚了還在這裡?很危險哦,要不要聯絡家人來接妳?」這樣呢?好像有比較好一點。但是她既然沒有人來接,一定是家人沒有辦法來,或是有什麼苦衷,我的慰問會不會只是一句空話?反而更加增加了她被陌生人搭訕的心理壓力。而我無謂的搭訕過後,如果就這樣掉頭走掉,那麼她還是必須一個人走在漆黑路上,危險性絲毫也沒有減少…

  想了那麼多,最後還是決定不管了!就算只是看她一眼,讓我知道這個陌生人至少還是平安的,那也是一個心安、一個痛快。更何況,只要我的探問有那麼一點可能,可以讓她感受到我的誠意,而接受我的幫助,進而平安的到家。就算我必須承擔被當成變態的風險,又算得了什麼呢?至少我誠於我的心,我曾伸出手給一個我覺得或許需要幫助的人,即使被她撥開,或者她根本不需要,最起碼我的手也握到了一個心安。

  想通了之後,我的油門就催得更加緊了。

        ※        ※

  奇怪的是,一直騎到我看見她的原處,我都沒看見那個少女。心裡像是鬆了口氣,又像是有點失望。有三種可能,第一是她可能走進某一條田埂中的小路,又換了路線了;第二是或許路旁的某間不起眼的房舍就是她的家,她已經到家了;第三種可能,搞不好她根本就是…阿飄?但至少她也沒嚇我吃我。無論如何,總之心中是放下一塊石了。

  後來回家的路上,我一直在想,為什麼我們明明單純地想幫助別人,但看起來卻更像是要害人呢?或許是因為太多的壞人要害人之前,總先包覆著一層善心的外衣,於是久而久之,我們反而把那種直接的「善」當成是「惡」的標誌。

  然
而一個人的善惡沒有證件,更沒有合格標章,面惡不一定心不善,口蜜也許腹裡藏著一把劍,難說得很。於是我們為了不被傷害,只好把自己密不透風地武裝起來,就像一道過於嚴格的防火牆,把惡的、疑似惡的、善的、也許善的,通通都阻擋在外。聽起來難免有些神經質和孤獨,但我們必須如此。

  一件壞事發生,就會有一件案件被報導出來,不管是搶案命案強暴案,件件都駭人聽聞。正面報導永遠少於那些負面消息,況且我們對於這個世界「危機四伏」的緊張感也早已根深蒂固了。可是這個世界上是否時時刻刻都有一件好事在發生?此刻是否正有一個人正毫無所圖地在幫助另一個陌生人?這些事都不會被報導出來,甚至連茶餘飯後被拿來討論的話題性都沒有。於是我們只能憑自身被幫助的經驗來相信所謂的「善心」,但這與新聞中不時傳出的驚悚社會案件相比,實在太過不成比例。

  於是我們因為知道有惡念的存在,而必須連善心都一概拒絕。習慣之後,甚至連付出善心都懶惰、都害怕。救了人之後反被控告的事似乎也並不新鮮,善心做壞事更是無辜至極。從功利的角度看,幫助一個人,對我所能得到的收穫只是錦上添花,但若因為行善反而受害,反倒是自己被落井下石了。最後我們寧願什麼都不做,省得麻煩。大家一起獨善其身,一起學習冷漠,只管把自家門前雪給時時勤拂拭,誰還去為他人做「無因管理」?

  孟子說:「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,皆有怵惕惻隱之心,非所以內交於孺子之父母也,非所以要譽於鄉黨朋友也,非惡其聲而然也。」說得真是好極了。但如今孟子的想法已經是「古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」的假設了。如果他知道幾千年後,一旦伸出手去,反而孺子之父母還會懷疑是你把他推進井裡去的,真不知道要做何感想?

  「乍見」跟「將入」,前者沒有考慮的空間,後者有必死的危險,因此得以人命為優先。但若撇除這些刻意的條件,換作是:「今人見孺子將摔破頭」或是「今人見朋友漸成卡奴」、「今人見少女夜歸恐有危險」,還真不知道有幾人會伸手?

  想起這個社會一直不斷教導我們的那些事情,這手,究竟該怎麼伸啊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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